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图文:万荣王鹏举

时间过得真快。转眼,父亲离开我们整整一年了。

即便是到了现在,我仍不相信父亲的离开。因为在这一年多无数的梦境里,他依然清晰地出现,依然如从前一样,威严、执拗、冷峻。

但最近有一个梦,让我有些惊恐。这个梦,嵌入了一个他真正离我们远去的隐喻。

父亲躺在床上,侧着身子,摸索出一沓钱,递给我,说,这个给你。

我哭着说,爸,我不要,你拿着用吧。

父亲垂下手,慢慢地说,我要它没用了。

父亲一辈子节俭,把钱看得很当事。这源于父亲艰难的人生经历。父亲出生在西安,八九岁之前,一直和爷爷奶奶姑姑生活在西安城里。爷爷在一家铺子里面当掌柜,一家人衣食无忧。后来爷爷年岁大了,执意要叶落归根,父亲便从锦衣玉食的都市生活断崖到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的村民。先是借住在东沟当子家的窑洞,接着举家搬进自忍家的院子,八九岁的父亲寄人篱下,硬是凭着吃苦和节约,划院子,盖房子,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不足三分的宅院。

虽然知道生老病死谁也躲不过,也参加过无数的葬礼,但我根本没有想到平时硬朗的父亲会去世,纵然父亲生前多半年的时间里,吞咽困难,饮水呛咳,言语不利,走路艰难。

发现父亲身体有病,是在两年多以前。有一天我回到老家,听母亲说,父亲开电三轮去地里干活时,晕倒在车跟前,幸亏有邻居发现,给家里打了电话,弟弟才急匆匆赶到地里。他见到父亲时,父亲已经苏醒过来,一个人坐在地上,身子倚靠在车轮上,半晌不说话。

我执意要接父亲去县城,说给他检查一下,他只说了四个字:坚决不去。

医院有一种本能的排斥,一方面是因为他平时喜欢看医书,对医学略知一二,家里自备了他零零星星收集回来的数十种草药;另一方面,他不愿意多花一分钱,医院看病。还有一个原因,就是他觉得去看病就是病人,“病人”这个称谓丢人。“我一医院”,父亲说这话的时候,多少有些炫耀的成分。他大概没有想到,在他人生最后五个月不到的时间里,医院。

我看父亲不太要紧,表达和行动上没有迟滞的感觉,便放任了他的决定。其实,不只是我,家里任何一个人,都拗不过他。就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,他也没有放下几十年一贯制的家长威严。

英雄亦有白头。父亲终归没能摆脱衰老和疾病的魔咒。

不住院归不住院,父亲其实是担心自己身体的。父亲常说自己是自己最好的医生,他比任何人都知晓自己身体上的变化。先是右侧肌肉萎缩,从胳膊到腿部明显地消瘦,紧接着是说话出了问题,交流开始变得含混不清。父亲一边查医书和自己多年的报刊剪贴,试图在茫茫的故纸堆里寻找希望,一边不停地让我问医生,看有什么好的办法——医院。

我只好托关系找到神经内科的医生,向她描述父亲的症状,她说,可能是脑梗——你还是让老人家过来检查一下吧。

父亲不肯来,我便买了药给他捎回去。喝了十几天,刚开始见效,他便开始“投机取巧”了——减少剂量。母亲说,父亲嫌那种药太贵了。

有一次我回到老家,母亲高兴地跟我说,你爸同意检查了。我觉得事不宜迟,赶紧找寻父亲的医疗本、身份证,医院。

检查的结果是脑梗死。虽说结果跟预料的一样,父亲还是明显地情绪低落,因为脑梗死的后面还写了一条“小脑萎缩”。

拿到结果,医生和我们都劝父亲住院,父亲说,不,回家。

父亲还是坚信他的土办法。他的土办法曾治好了自己和周边人的许多病。比如用灶心土冲水治疗肠胃不适,比如用蛋黄油治嘴角溃疡等等。我虽然对父亲的土办法不以为然,但坚信他顽强的生命力。他那有力的臂膀,常常让我感到踏实安心;他那澎湃的脉搏,又让我感到铿锵力量。就是在父亲生命垂危的时候,我依然可以感触到他强劲的脉搏。

父亲终究臣服于病魔。18年的12月15号晚上十点多,母亲打电话说,你父亲觉得心脏不舒服,你快回来。一个小时之前,母亲还在电话里说父亲吃了从村卫生所拿的药,已经不太要紧了。我急急忙忙开车回到家,父亲早已收拾停当,说,走县。

我一边开车,医院的朋友联系。虽说夜已渐深,但是朋友还是帮我联系好医生,医院,就住进了病房,并给父亲挂上了心脏监测设备。

这年,父亲虚岁七十九。在他漫长的人生里,第一次学着住院,学着接受医生的问话、诊疗,接受护士的量体温、挂液体。

在医院,父亲格外地配合,像个听话的小学生。无论是做各种各样的检查,还是无穷无尽的等待,父亲都收敛了他火爆的脾气。若是在平时,父亲一遇上长时间等待,便会扭头就走。

父亲渴望病魔的退却。十几天的住院时间里,父亲明显感到语言和行动的好转,非常开心。医生说要多念报纸,父亲便对母亲说,鹏举娃明年就要结婚了,我练习一下讲话。

父亲心心念念他孙子的结婚。他曾不止一次地对我说,看到巷里有小娃在跑,我就眼热得不行。

然而父亲最终没有赶上他孙子的婚礼。他去世后二十多天,他的孙子举行婚礼。婚礼上,孩子眼含热泪说,我相信,爷爷一定在遥远的天国看着我们!

医院住了十三天,看到有明显效果后,便不顾我们和医生的劝阻,执意要出院,说,回家慢慢养着。

我知道父亲是担心钱,却又无法说服父亲不要计较钱。弟弟在家已经把柴炉子烧好,父亲坐在炕沿,兴奋地说,这下不用你管了,你放心回去吧。

看到父亲的确轻松了,情绪也好,我便天真地以为,父亲从此会慢慢康复了。结果,离出院不到一个月的功夫,19年的元月底,母亲打电话说,不行,你爸还得住院。

我风风火火地把父亲接到县里,医院。正是大冬天,医院的暖气极好。我半开玩笑地说,爸,你和我妈过年不要回去了,医院过年吧。父亲说,这娃怎么这么憨,过年家里没有个人,人家来拜年咋办?

父亲很在意老家的风俗和形式。本家或亲戚来拜年,晚辈若是不磕头,父亲便不高兴。家里做了好吃的,父亲总要亲自端上,放在爷爷奶奶的相框前,端端正正地磕头。

女儿研究生毕业后在外省一家高校教书,医院看望她爷爷,父亲郑重地把我叫到跟前,对孙女也对我说,给你说了多少次,你不听!让娃回来,在跟前工作,哪怕没工作也不要去那么远。父亲又给他孙女说,爷爷这辈子没给人说过好话,今天就给你说说好话,一定要回来!

后来女儿考回本省一家高校,妹妹把这个消息转达给父亲时,父亲竟然热泪盈眶,连连说,好好。

父亲生性刚强,很少流泪。包括75年奶奶去世,父亲都很平静。听父亲说,爷爷奶奶去世时候,都是他亲自置办的棺板,在村里也算是中上水平。活着一副好铺盖,死了一副好棺材。父亲感到把双亲安葬得实实在在,入土为安,所以并没有多大的悲痛。

仅仅一个礼拜,病情略有好转,父亲又要坚决出院。我说服不了他,便“狠心”地说,这次你任性出院,等到你再有不舒服我可不管了。

不要你管!父亲又拿出他的威严。

父亲如愿在家里过年了。他没有想到,我们更没有想到,这是父亲在世上的最后一个年。这个年一家人过得很不舒服。父亲身体不好,情绪极低,容易动怒骂人。一次,父亲拄着拐儿,咚咚地在地上顿了几下,瞪着眼睛问我,你说,咱都治了这么多次了,药也喝了这么多了,几样病咋一样都没有看好呢?

父亲的表达是含混的。我认真地看着他的嘴,从他跌跌撞撞跳出的字符里面,揣摩出他的意思。

又有一次,父亲在北厦的桌子上写了一行字,我一看,竟是“我不想在这个世上停了,我活得没有个人样”。当时我不以为然,觉得父亲在矫情。后来才体会到父亲是担心孙子结婚的时候,他病怏怏的样子不“装人”。

其时父亲的病已经很严重了,只是我们都没觉得,都一直在往好的方面想。一天,家里有亲戚来,父亲躺在炕上,没有起身,也没有言语。亲戚走后,母亲埋怨父亲固执,让人觉得没礼貌。父亲没有辩解,大约也没有力气辩解了。

年后父亲又让母亲打电话给我,说,要不,咱换个地方看看?医院,父亲在那里又看了一个礼拜。这一次,医院照顾他,他却须臾不让我离开。单位有事我回去一趟,他三番五次让妹妹打电话给我。略微见好,他又吵吵着要出院。我劝阻他,他丢掉拐儿,很认真地走了十几米,问我,怎么样?

4月份以后,我在老家收拾院子,筹划一个月后给儿子办婚事。之所以把婚事放在老家办,是为了让父母高兴。这是他们孙辈的第一桩喜事。老家的院子是破败不堪,虽说修整了几次,仍然掩盖不住旧日的沧桑。我们决计把院子用砖头铺装一下,防止办婚事的时候遇上下雨,脚下泥泞。听说我们要转运砖头,父亲喊住我,用笔在纸上写起字来:

门外的砖不要动,有用。

门外的砖是父亲08年盖北厦时剩下的码放在门口的红砖。当时并不理解他的意思。事后才明白,他预感到自己的时日不多,门外的砖,要给他的墓室砌墙用。这些砖,后来也确实用在他的墓室了。

清明节上坟,父亲先是说要带我们兄弟俩一起去,等到清明那天,我们拎着子福要去地里的时候,他又说不去了——他的身体实在是支持不住了。

现在回想起来,父亲之所以说要带我们去上坟,是要看他的墓地。以前上坟的时候,他总要念叨说,你奶奶坟的南边,可以埋两茔坟,我和你妈各一个。这是父亲在村里管了几十年的陵园之后,给自己在另一个世界里的“规划”。

清明刚过,父亲的病更重了。因为之前跟我置气,说“坚决要出院”“再不要你管了”,父亲并没有直接跟我说要住院,而是让母亲给我打电话。我自然不敢怠慢。一路上,我跟父亲也跟母亲说,我爸这个病啊,好不了,也不要命,得有持久战的准备。我是这么说的,也是这么想的:父亲不就是个脑梗嘛,即使是躺在炕上不能自理了,我能伺候就伺候,不能伺候就雇人伺候,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啊。

我一点儿也没有想到,这是父亲的最后一次住院,更没有想到,父亲的生命开始进入倒计时。一入院,医生就把父亲安排到离医生值班室最近的病房。而这个病房里面,已经住进了两个病人。

父亲爱清净。这次不是没有单间或者两人间,而是医生认为父亲的病很严重,甚至刚办完手续,就给父亲下了病危通知书。

我并没有感到有什么不祥之兆。医院的套路罢了。同室的一个老年妇女看到父亲,说“不行了”,我还当面斥责她是乌鸦嘴。

晚上九点多输上液体后,父亲很安详地入睡。十二点多液体输完,父亲说要解手。我把尿壶递给他。住院这么多次,父亲从来没有让我给他把过尿。父亲有他的尊严和讲究。他穿衣服,要穿就穿,要脱就脱,从不披衣服。穿鞋子,也要扣得严严实实,一次也没有趿拉过。

父亲没有起身,背着我侧过身子,尿完后我接过尿壶,倒掉,涮洗干净,塞到床底。我正要去折叠沙发上睡觉,父亲叫住我,说“渴的”。我倒了点热水,又兑了点凉开水,拿汤匙喂给他。

“你休息就是了,”我对父亲说,“我也累了,想睡。”

约莫凌晨六七点的钟样子,我起身看父亲,只见他双目紧闭,呼哧呼哧喘着粗气,半天也叫不醒。我这才感到害怕,急忙联系医生,呼叫护士。医生端详了半天,说,回吧,准备后事。

霎时,我头晕目眩,仿佛天塌地陷一般。昨天还搀扶着走路的父亲,怎么会就这样不言不语地离开我们呢?我对医生说:

能安排进重症监护室抢救吗?什么后果都由我负责。

感谢自己在最危急的时候做出的这个决策,尽管在监护室待了四五天,最终也没有挽救父亲的生命,但是,父亲的意识得到恢复,他用笔跟我们做了最后的交流,我也当着他的面,向他保证,我会好好照顾我的母亲,我的兄弟,我的侄子。我知道,这些都是父亲放心不下的。

父亲没有表态。但我可以感觉他的心里获得了踏实。

在最后一次去重症监护室探望父亲的时候,他歪歪扭扭地写字表示,第二天,也就是农历三月初六要出院。父亲已经不辨晨昏了,却在这一天任性执着地要回家。村里有多少红白喜事,都是父亲给选日子看时候的。如今轮到他自己,他在冥冥之中选定了这一天。尽管他并不确切这天是几月几号。

中午十一点多父亲回到村里,家里已经收拾停当。我还张罗着准备氧气,准备液体,觉得父亲应该还有些日子,起码可以捱到他孙子结婚。

父亲却有他的主意。尽管无法用言语表达,但是他的脑子异常清楚。他扯掉进监护室就装上的鼻饲管,跟看望他的邻居们、舅家的表弟、亲朋好友一一道别:在跟前的,他和他们握手;远一点的,他使出力气,向大家抱拳作揖。

下午三点半,回家以后四个多小时,父亲合上了他的双眼。他的生命,硬生生地从我们做子女的手边滑落。

自始至终,父亲没有惧怕,亦没有悲切。

寿终正寝,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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