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/殷满仓

给发小帮了个小忙，他愣是过意不去，非要请吃饭被我婉拒。发小电话质问，是不是看不起他？我说饭可不吃，如果有红苕可以尽管拿。发小说，好东西没有，想吃红苕好办，一准管够。放心，正宗的沙土地出品、城里卖烤红苕的上品，个个光溜细长。我说，吃完了还要。发小说，你这人真怪，小时候红苕还没吃够吗？

还别说，红苕我真没吃够。这些年来只要在家，晚饭多是包谷糁红苕饭，时不时再蒸两块红苕的。偶尔上街，大老远闻见烤红苕扑鼻的香味，腿就抬不动，非买一斤二斤打打馋虫。若是发现哪家小店有了红薯面削削或者红苕面饸洛，那种欣喜是比吃鱿鱼海参还兴奋百倍。

那个年代，故乡卤泊滩地土盐碱，不好好长庄稼，但不知为何，红苕的产量蛮高，是生产队社员非常重要的口粮。

卤泊滩地水浅，爱板结。栽种的红苕多呈不规则状，长相难看，大的小的几乎全都开裂，苕皮上多有疤痕。每到霜降过后，孩子们看到刚从地下挖出的红苕，就会迫不及待用手搓搓上面的泥土，飞快地用牙齿啃掉苕皮，狼吞虎咽地大吃起来，根本不用担心泥会进到嘴里。也真佩服那时农村人的肠胃，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嘛。事实上是当时的土地没有化肥也无农药残留。

红苕太多，父亲就在院外挖红苕窖。红苕窖一米多宽，两米多长，一人多深。长方形的坑挖好，把表皮没有疤痕的红苕小心地一层层堆放在窖里。待这个程序完成，父亲在红苕堆隔三岔五插上几根苞谷秆让露出地面，说是换气。然后在坑上搭椽子做支撑，铺上草帘，再盖上一层玉米秆，最后覆上厚厚的黄土。这样一个红苕窖就算完成了。

大雪纷飞、北风呼啸，想到要吃红苕时，我们就从预留的窖口处慢慢溜下去。窖里很闷，温度明显比外面高出许多。黑暗中摸出几个红苕放进篮子里，大人先提上去，然后我们再去洞口，伸手让大人拉上去。

有瘢痕的红苕无法存放，就擦红苕片，当做红苕粉条的原料。往往在艳阳高照的中午，奶奶和母亲把一笼笼红苕倒在大盆里洗泥，捞出，刀片削掉疤痕，用自制的一种擦子麻利的擦片，一不小心，锋利的刀片就擦破了手。擦好的苕片晾在高梁秆编织的脖子上，白花花一片晃眼。脖子不够时就晒在棉花杆上，包谷杆上。经过半个月的晾晒，把失去水分的苕干储藏起来。或磨成红苕粉换粉条，或参和着包谷面蒸馍，或直接放在篦子上蒸熟当干粮吃。红苕馍甜、但很硬，吃多了就反胃吐酸水。

自己地里的红苕生吃水大脆甜，但蒸出来软的拿不到手里，就眼馋外婆家的红苕。外婆家在十里外的山东庄，那里地势高，地土好，土壤沙性大，长出的红苕细长光溜，干面香甜。父亲往往就去外婆家带回来一麻袋来。鸡叫三遍，母亲就起床，把睡前洗好的红苕放进大铁锅，往锅里倒桶水，接着就风箱响动。天不亮起来上学，灶房里已是热气蒸腾，满院里红苕的甜香弥漫扑鼻。猴急地掀开锅盖拿一个出来，双手快速地倒腾着，嘴里嘶嘶哈哈吹着气，突然间就发现有一块两块的红薯在大铁锅边被烤出了糖，红苕的一侧黄亮亮干蹦蹦。就马上放下刚刚咬了一口的红苕，抢抓起这只来。那种滑稽的馋相至今历历在目。

指头样粗细的红苕舍不得扔，煮熟切条，凉干，待二月二炒面蛋时，放在锅里烧熟的黄土里翻炒，筋道香甜可口的红苕条就成了小朋友们眼馋的稀罕物。

外婆家也有红苕窖，但窖有四五米深。院里的窖口青砖砌成一圈，高出地面数十公分，平日里用石板盖着。红苕窖井壁两侧有脚窝，我曾不止一次地下去过。窖底有一人多高的储藏室。每次下去都是总是既兴奋又紧张，往往只在靠近窖口的地方取些红薯，然后满身灰土地匆忙上来，总害怕有蝎子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出现。

听舅舅说，院里的红苕窖和北屋、南屋西屋的红苕窖通连，不过，几个屋里的井口早就被盖上了。我便心里做念，这么多窖口，人住在上面，下面是空的，会不会突然就蹋了，几个窖下面连着，里面会不会真有野物？有了这想法后，我再也不敢一个人下窖取红苕了。要下去也是跟在小姨或姥姥后面，从不敢往里走一步。

外婆去世，小姨出嫁，舅舅工作，我也到外地上学，就再没去外婆家，再没下过红苕窖。十多年后再去，发现老屋业已坍塌，西屋外原来的那棵桐树掉到了坑里，舅舅说老房子没人住且有年久失修，红苕窖里灌水蹋陷。

红苕是一个时代的印记，红苕帮助农村人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漫长而又寒冷的冬天。而今，作为一种偏爱，晚饭时端一碗热气腾腾的红苕包谷糁稀饭，美美地喝上一口，浑身上下暖流通透，那种滋润是任何山珍海味也替代不了的。

作者简介：殷满仓，高级记者，作家，编剧，中宣部第十四届五个一“工程奖评委，中国广播剧研究会常务理事、副秘书长，丝路之声广播剧创研基地主任。近十部作品被列为陕西省重大文化精品项目，多部作品获”五个一工程奖、中国广播剧专家奖。出版《心灵的历程》《生命好沉响》《红红的枸杞子》《小满》《花开的声音》《满仓进城》等九部作品集。